叶德真回忆,从他跟胡适的交往中体会到:“一个人的成功,真不容易,有天才而不能苦干不行;没有天才,苦干也还不行;既没有天才,又不能苦干,那就更糟”。
胡适是中国近代史上著述最多、范围最广,自传、传记材料收藏最丰、最齐的一位学者
半夜时分,胡适坐在书桌前,在一盏煤油灯下,一手翻着书,一手夹着一根强盗牌的香烟不时吸着,额上微露着青筋,全神贯注。当时,他住在《竞业旬报》社在上海公共租界里的爱尔近路(现在的安庆路)庆祥里的一个房子。他的房间在二楼。房间里没有书架,书就堆在一张空着的床铺上,堆得满满的。他常往上海二马路(现在的九江路)外国墓园附近的旧书店里跑,左一部、右一部地买书回来。他常吸的香烟,是英商英美烟草公司出品的,烟盒上原来只印有英文牌名,叫Pirate,是海盗的意思。广州人叫它老刀牌或“派律”,即Pirate的广东音,后来才印上老刀牌的中文字。烟盒正面印的画面是一个站在甲板上的海盗,左手握着一把弯刀,刀尖抵着甲板,右手叉着腰,腰间还插着一把腰刀。反面印有两幅画面,上幅像是一名军官指挥着三名水手开炮,下幅则是炮弹在几艘多桅高帆船之间的海面上爆炸,溅起水花的画面。据说,强盗牌香烟是1902年开始出品的,后来改名为老刀牌,1952年再改名为劳动牌。
强盗牌香烟有很多促销的手段,其中之一,就是在香烟盒里附赠的手绘彩色画片:有人物、山水、动物等等,可以收集成套,背面印有香烟广告。我们今天还可以在网路上查到强盗牌香烟所附赠的五十二张以鸟为画面的一组扑克牌画片。胡适就利用这画片,在上面写着某日购得某书共几百几十几卷,限几日读完,插在书桌显明的地方,一伏案就看到自己在画片上所立的期限。他是用这种方法来督促自己读书。当时住在楼下房间的叶德真看到胡适这样一往直前,深夜还不休息的读书态度,大感惭愧。他于是也去买了香烟,等夜晚读书疲惫想睡的时候,拿来作为刺激提神之用。从那天以后,他只要看到楼上的灯还亮着,就告诉自己不能先睡。叶德真在他日后所作的回忆里说,从他跟胡适的交往中体会到:“一个人的成功,真不容易,有天才而不能苦干不行;没有天才,苦干也还不行;既没有天才,又不能苦干,那就更糟。”
胡适从1908年8月起,开始担任《竞业旬报》的主编,每出一期,社中送他十块钱的编辑费,但吃住则由社中负担。后来,在1909年2月以后,胡适又兼在中国新公学教英文,每天上六点钟的课,一星期教课三十个钟头,月薪八十元。然而由于学校财政困难,薪水常不能全领到。由于《竞业旬报》不能按期出版,新中国公学又常欠薪,胡适偶尔会用典当物品来买书。有一回刚把皮袍质了八元,却忽然病了。躺在床上几天,连书也读不得。这时,社中住的人也渐稀,又加上连日风雨,更使客寄他乡的游子感慨多端。在胡适病中,叶德真常上楼去看他,聊天以排遣。等胡适病稍好了,需要喝牛肉汁,可能就是从英国进口的补品保卫尔(Bovril)。由于价昂,正在犹豫,才想到前些天典当皮袍的钱还有,于是由叶德真替他去黄浦滩的一家铺子买了一瓶,用掉了三块多钱,即三块银元。
这进口的保卫尔的价钱确实不便宜。我们记得胡适在《竞业旬报》担任主编的时候,虽然吃住由报社供给,编辑费每个月却只有十块钱。即使他后来在中国新公学教英文,每个月也只有八十元,而且还领不到全薪呢!当时中国的物价及民众购买力的低落,由此可见。当时,在城隍庙吃一碗酒酿园子只要两个铜元;肉面,四个铜元;乘电车,一个铜元;米价每担三元六角;学徒满师后工钱一个月一元;普通职员,六元。当时铜元和银元的兑率大概是一比一百二十八。强盗牌香烟的价钱在胡适在上海的年代待查,但据说在1920年代,一包(十枝装)三个铜元。
叶德真的这段回忆最宝贵的地方,在于它为我们绘出了一幅年轻困顿时候的胡适的肖像。〈四十自述〉里固然有胡适描述他在上海困顿、拮据的一段游子生涯。然而,在胡适的自述里,他所着墨的,荒唐更甚于困顿。这幅肖像最令人注目的地方,是胡适的用功与上进。诚如叶德真所说的,胡适后来的成功是天才加上努力的结果。胡适一生当中常常思索天才和努力在一个人的成功上所占的比例问题。这是天才所特有的焦虑:知道自己有天才可恃,却又唯恐被天才所误。越焦虑,就越加倍努力;越努力,就越发与其天才相得益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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